
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說,不能想像沒有朱銘的台灣。
訪問朱銘這天,先雨後晴,朱銘美術館園區的天空、草地洗刷得特別乾淨。在「太極廣場」漫步拍照的空檔,他突然問起知不知道有種走法,叫做「踮步」,隨即一次次認真示範起來。大家紛紛跟著他抬腳,踢、踏、提、換腳,若從草坪另一頭望過來,不就好似一幅踩著踢踏舞步的人間群像?
將近70年的習藝與創作歷程,朱銘總是一路領頭,直心往前,從雕刻工藝師到一心追求藝術,創作《郷土系列》、《太極系列》到《人間系列》,再帶我們走進天空地寬的朱銘美術館。此刻他的髮梢、鬢鬚,都覆上了白雪的痕跡,身為享譽全球的台灣雕刻藝術家,朱銘卻身姿步履輕盈,行囊包袱全無,就像永遠的春風少年兄。
這位從苗栗通霄走出來的少年,是註定要走向世界,走向人間的。十歲那年,只讀過一年日文書的朱銘,因空襲頻繁而中斷學業,在山上放牛養羊,一日卻被路過的校長叫住,同伴一哄而散──這一喚,將山村牧童抓進了教室裡。
那時還沒人知道,這位淘氣的男孩,日後會成為將雕刻造型語彙提升為華人藝術重要一環、並且改寫台灣藝術史的重要人物。
我追求藝術的野心一直很大
按著年齡,朱銘回校從國小三年級開始讀起。「老師上課我都聽不懂,只喜歡自然和歷史課,在課本上看著圖,畫了文天祥和孔子像。」朱銘還記得考完試,五張考卷發下來,至少有兩張零分。從沒有學過畫畫的朱銘,卻在課堂上臨摹歷史人物的過程中自得其樂;他的大哥看了十分歡喜,還將畫貼在家裡牆上。
「那應該就是我創作的原點了。」超過80歲的朱銘,記憶猶新。15歲那年,通宵媽祖廟「慈惠宮」翻修,請來手藝精湛的雕刻師李金川操刀,在父親的建議下,朱銘向其學藝,學木雕,也學畫畫。三年四個月的時間,雕刻之斧與作畫之筆齊頭並進。
清秀削瘦的朱銘,生肖屬牛,看似羞怯,其實聰明靈動;習藝六個月時,對於總是刻木板、為家具雕花,開始有不同的想法。他借來相機拍攝水牛,摸索著刻起水牛,還問老師能不能雕刻一些作品送去參展比賽?慈愛的師傅告知,必須得刻得像日治時期知名雕刻家黃土水那樣才可以,朱銘積極追求藝術創作的心就此萌芽。
「我追求藝術的野心一直很大,就是一直想要去展覽。」1968年,三十出頭、經營木雕事業有成的朱銘,將工廠交給夫人管理,預備了三年的生活費,帶著兩件作品《慈母像》,以及以夫人為模特兒的《玩沙的女孩》,求見雕塑大師楊英風。他用「千里求師,萬里求藝」兩句話,表達拜師的決心,楊英風看出這位壯年男子不凡的資質與誠心,收他為弟子,並為他取了一個名字,從此「朱川泰」成為「朱銘」。八年習藝,一生的師徒恩情,朱銘始終銘記在心,「我運氣好,碰到好的老師,才能那麼順利成功。」
1976年,朱銘在台灣歷史博物館推出第一次個展。當時朱銘沒名氣又沒學歷,楊英風老師用計策劃,以作品準備不及為由,用自己的檔期,將朱銘推出去。最後館方勉為其難答應給予五天檔期,沒想到竟大為轟動,一再延期,整整展出了一年。
林懷民說,朱銘的創作都來自生活,「說得直白一點,不是作家白先勇老師所描寫《台北人》的生活,而是來自台灣廣大庶民的生活。」他運用極為驚人的木刻手藝,經過與楊英風老師的學習,轉化了民間素材。當時大家在欣賞黃君璧、張大千等國畫大師的山水花鳥人物之後,突然看到終於有人講自己土地上的事,不管是知識分子或一般民眾都深受吸引。
一定要學著一路走一路丟
當眾人還在為朱銘的《郷土系列》而悸動時,隔年他到日本展出,推出的卻是石破天驚的《太極系列》,從郷土寫實轉為抽象風格,在台灣的文化圈引發不少討論。
早年朱銘因習藝勞累,身體單薄,聽從老師楊英風的建議學習太極拳,第一次個展已有名為〈功夫〉的《太極系列》作品在其中。朱銘從太極的招式動作、「不丟不頂」的精神汲取靈感,順著木頭原始紋理,以簡潔的快刀鋸砍,斧劈剝裂之技法,創作出〈單鞭下勢〉、〈十字手〉等作品。其幾何結構與具象性的完美平衡,將木頭的生命轉換為人形,頭部四肢等特徵僅以雕痕表現,雄渾厚重的素材轉化為動態能量的流動,令觀賞者與作品之間產生了精妙的覺知關係。
《太極系列》成為朱銘日後最重要的代表作。隨著一公尺半高的〈單鞭下勢〉在1978年受日本箱根美術園區「雕刻之森」收藏,1980年跨海至香港藝術中心舉辦個展,海外初試啼聲,成績響亮,更堅定朱銘走上創新之路的決心。有趣的是,朱銘於第一次個展後,即受導演白景瑞之邀,擔任電影《人在天涯》美術指導,遠赴義大利拍攝電影,當時出國極為不易,朱銘把握去歐洲的機會,見識了宏偉的古羅馬競技場。「沒有出國去開開眼界,欣賞羅馬的大建築,我不敢刻那麼大的袖子。膽子不夠!」回到工作室後,朱銘大膽的將作品比例放大,兼具厚度、重量與動感的太極,備受藝評家讚賞。
談到這裡,忍不住請教順暢走入國際視野的朱銘,「台灣藝術家,如何成功站上世界舞台?」朱銘說,這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只能說:「一定要學著一路走一路丟。如果沒有丟掉的心,就一定會停留在某個地方。」當名和利都放不下,某種風格畫出名氣,不願改變,沒有信心,就離成功比較遠。
第一次個展後,朱銘曾到國立藝專(現為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當講師,這對只念過小學的他來說,是年輕時不敢想的事。但在教了一年之後,第二年就將專任老師的聘書還給校長,當時校長非常吃驚,直說有人等了20年還等不到這個難得的機會。
「如果教書不是我要的,憑什麼在這裡教?」第一次個展成功之後,也有廠商來談合作,希望他能多刻水牛、關公,但他深知若是放不下,就會被拉回去。朱銘非但不願意,也再沒有重複這一系列的創作。
打十次就一毫米,打一百次就一公分
投入《太極系列》的創作後,他在1980年決定到美國去,從零開始。已非少年,卻有初生之犢的氣魄。「就像舞者最重要的特質就是要跳舞,做藝術家最重要就是要創作辦展。沒有鎖定自己要做什麼,過程中很容易就走不動了。」朱銘的初心一直沒變。當時他在台灣已開過兩次個展,一心想在國際上獲得成功,到紐約後,他花了幾個月去看展覽,觀察所有的雕刻、派系,覺得自己的方法有成功的機會。
朱銘記得當時紐約蘇活區周圍每個畫廊,都擺著一張小小的桌子,由一工作人員專門收件,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作品集一天多達一百多件,「這裡是當時很多新人唯一的希望。」1981年,他順利在紐約漢査森藝廊(Max Hutchinson Gallery)舉辦個展,非常成功,因而陸續在紐約共辦了五場展出,引起國際藝壇注目。
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回憶起1983年創作〈掰開太極〉的過程。朱銘說,玩木頭還有三年就七十年了,刻過很多奇奇怪怪不同的材料,那次是其中比較特別的經驗。
當時,他想打造一個寬達五英尺、高達十英尺的巨型作品,台灣雖有這樣尺寸的木頭,卻難以「掰開」;他在美國發現了量體大、且紋路較直的美國杉,不同於纖維多為交叉的東南亞原木。好幾個朋友同行看到都說,這原木怎可能掰得開了?但他有信心,「所以,信心是最重要的,沒有這個信心,事情就不成,談不上成功。」
他的信心從何而來?用累積力量的方法。朱銘去打鐵鋪,打了20個沒有把手的斧頭,十大十小,在木頭上釘成一排,然後以極大力氣去打,「如果每打一次,可以前進十分之一毫米,打十次就一毫米,打一百次就一公分。就這樣繼續累積推進,唯有打開一途,沒路可走。」
他先將小斧頭打進去了,換上大的繼續打,直到小斧頭掉落,果然成功將木頭掰開。這件作品到美國展覽後,當地藝術界為之驚豔,朱銘便靠著它在美國的藝術圈向前邁進一大步。打開了窄門後,他至此一路從英國、比利時、盧森堡、柏林、加拿大等地舉辦展覽;1997年更成為華人世界、也是亞洲首位在法國巴黎梵登廣場(Place Vendome)展覽的雕刻家。
1980年代,朱銘繼續開創了《人間系列》,以周遭生活為題材,隨興自由取樣人世百態,為時代的眾生相留下紀錄。這系列的創作讓觀者特別有參與感,散發著人性的親和力和幽默感,作品佇立在公園、街頭、廣場,經常引起大眾排隊合影。更令人驚喜的是,1999年「朱銘美術館」正式開幕,成為他最大的一件作品,不只針對成人觀眾,亦極度注重親子美術教育,這無疑是他對台灣社會及美學教育深切的付出與回饋。
「學壞」就是把自己本來的樣子丟了
如果說藝術是朱銘的信仰,前半生努力學習,後半生的體悟則是藝術要靠修行。朱銘記得當年跟楊英風學習時,老師曾說過「你千萬不要學我」這句話。
「這句話很深啊。」那時他聽不懂,但一直牢記在心,提醒自己不能做得跟老師一樣。一直到四十多歲後,在工作經驗中越來越有感,藝術與技藝不同,學習只能學到技藝,越學越出毛病,「人家怎麼畫,怎麼用色,想表達什麼,都是別人的,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非認清楚這個事情不可。」
朱銘說,所謂「修行」,就是把自己學過的,滿腦子亂七八糟丟掉,與宗教所說「放下雜念」是一樣的道理,這樣頭腦才有空間去發展自己,「這是一場革命。」革新之後,不用擔心有別人的影子,因為你的頭腦、想法⋯⋯整個人都是獨特的,跑不掉的。
他強調,修行是一種態度,「一般人以為修行是要剃頭做和尚,完全不是這樣。你看得出來我在修行嗎?事實上,我整個態度,整個生活,有我自己的想法。」朋友常說,朱銘你還是那個老樣子。他總是回說,自己就是要保持這個樣子,變樣就不好了;人家常說「學壞」,越學越壞,就是把自己本來的樣子,最可貴的東西給丟了。
朱銘早期修行的方式,是磨練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他稱之為「晚課」──每天晚上自己設想一個題目來思考,有時是藝術、自然科學,有時候是宗教。他舉了個例:鹿群在跑的時候,母鹿若生下小鹿,為何小鹿一落地,就得拚命掙扎站起來,幾分鐘就要跟著跑?「因為母鹿並沒有手可以抱牠,如果站不起來,母鹿也只能舔一舔,還是得留下小鹿,得跟著大夥走。」朱銘覺得這就是人生,什麼事都要靠自己,儘管知道有人可以幫你,但心裡一定要有不能靠別人的想法。
那麼,現在還有晚課嗎?「沒有了,我現在已經得道了。」他說,得道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得到一條路可以走,以現代的講法就是「上軌道」;再回到藝術的說法,就是風格,「我已經有風格,有軌道,順著軌道,可以一直走。」
人家怎麼畫,怎麼用色,想表達什麼,都是別人的,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非認清楚這個事情不可。
──朱銘|2019總統文化獎【文化耕耘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