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OVID-19疫情席捲全球以來,世界各地陸續面臨程度不一的巨大衝擊,動物園自不例外。不少失去遊客的動物園因營運陷入困境,紛紛傳出要宰殺園內動物餵養猛獸減輕飼育負擔、或仰賴外界募款否則難以為繼的消息。在這樣的環境下,台南頑皮世界動物園卻向林務局申請,計畫由非洲史瓦帝尼引進18隻長頸鹿、羚羊、犀牛等動物,看似是相當「逆勢而為」的舉措。由於頑皮世界過去飼養動物的若干「黑歷史」,消息一出,引發動保團體聯名呼籲抵制並不令人意外。
長頸鹿這種動物多麼不適合被圈養、以及台灣包括頑皮世界、六福村和台北市立動物園的長頸鹿家族,過往種種悲慘的死傷記錄,在動保團體的聯署信和新聞稿中已有不少陳述可供參閱,在此不擬重述。另一方面,對於動物園議題的看法,或許多數人已有既定立場——反對動物園的,無須用更多例證進行說服;認定動物園有存在價值者,則可能認為動保團體的呼籲太過以偏概全;至於喜歡去動物園看動物的一般民眾,事實上對這些爭論並不在乎。
因此,本文先想跳出正反兩極的價值判準,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也就是疫情發生後幾個與動物園相關的現象進行觀察,暨能對動物展示背後的人與動物關係,帶出重新思考的方向。
圍繞是互動,還是干擾?
在疫情造成的一片愁雲慘霧中,有個較為另類的新聞,是泰國綠山野生動物園(Khao Kheow Open Zoo)中,一位志工少女欣拉達.史帕特(Seenlada Supat)穿著鱷魚裝,去各園區演奏鋼琴。換句話說,這是一個逆向的「動物表演」——表演給動物聽/看。有趣的是,媒體在報導時,出現了類似如下的描述方式:「平常習慣被人群圍繞,直接互動的動物們不太適應冷清清的日子」、「琴聲陪伴下,斑馬跟河馬飯也吃得更香」。由新聞畫面看來,河馬、斑馬吃飯的樣子顯得對琴聲無動於衷,實在很難判斷有沒有「吃得更香」,不過環尾狐猴等生性較為好奇的動物,確實圍繞在她身邊,和她的演奏行為產生了某程度的互動。
此一事件值得討論之處在於,首先,遊客減少會讓動物園中的動物「覺得無聊」這個預設,本身就相當耐人尋味。
因為「動物會覺得無聊」雖然是個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實,但可不是人人都願意承認動物有感受無聊的能力,更精準地說,過去的動物園是根本不願意,更遑論承認圈養動物的日子非常無聊——環境豐富化之所以是評估動物福利的重要指標,就在於這種有限空間的終身囚禁,是可以造成身心崩潰的。各地在疫情期間的封城措施,應該已讓很多人能夠稍微體會圈養動物的處境。
但是,動物園中的動物無聊,意味著牠們「需要」遊客嗎?確實有極少數的動物在圈養的情況下,將生活寄託在遊客的目光與掌聲中,德國柏林動物園的北極熊努特,是其中最令人哀傷難忘的例子。因從小就習慣於有無數遊客圍繞著牠,當年在長大失去「人氣」後,努特會在沒人觀看時,像分離焦慮的孩子一樣大聲號哭。除此之外,對於若干需要豐富環境刺激的靈長類和哺乳類而言,在展場前方來來去去的遊客,當然也可能是牠們百無聊賴的生活中,僅存的少數刺激來源,更白話一點來說,就是牠們基本上除了看人,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可做。但這是圈養造成的結果,若認為動物會因為缺乏遊客感到寂寞,就可能太過於一廂情願、倒果為因了。
事實上,全球動物園正浮現一波「疫情嬰兒潮」效應,例如斯里蘭卡動物園在2020年的出生率就成長了25%,且其中包括許多從未在該動物園孕育後代的物種,該動物園部門的官員受訪時坦承:「沒有人類在附近的情況下,動物的壓力更小,也比較放鬆。」另外如俄羅斯、美國、澳洲,都分別傳出「嬰兒潮」的消息。台北市立動物園因應三級警戒封園後,也發現原本較敏感的動物們,「顯得更自在放鬆,紛紛到平時不出現、較靠遊客面的區域活動」。當然,對圈養動物而言,新生命誕生未必都是好消息——基因過剩有時甚至會成為動物園處決動物的理由。但無論如何,這些現象無疑證明了,遊客對動物園裡的動物來說,所謂的圍繞與互動,說穿了不過是干擾罷了。
觀看,物化,商機:圈養動物弔詭的存在
然而,和動物「互動」的迷思,確實是動物園始終存在的原因之一,亦是其充滿爭議的核心。在美國疫情嚴峻的封城期間播放,並獲得超高收視與討論度的Netflix真實犯罪紀錄片《虎王》(Tiger King),或可帶我們進一步去思考這個問題。儘管該片播出後評價頗為兩極,且對關心動物的人來說,該片以虎為名,卻幾乎完全聚焦在奧克拉馬州大溫塢動物園(Greater Wynnewood Zoo)的擁有者異國喬(Joe Exotic)與佛羅里達州大貓救援站(Big Cat Rescue)負責人卡羅.巴斯金(Carole Baskin)相互攻擊的過程,導致大貓幾乎形同玩偶般物化——事實上,在這個幾乎人人受訪時手中都「把玩」著小老虎的影片中,有一幕是受訪者床上有一隻老虎絨毛娃娃,我卻花了幾秒才意會到那隻老虎是假的——但大貓形同布景板的這個事實本身,或許已是一個訊息,凸顯出圈養動物弔詭的存在處境。
片中那些複雜多面、充滿爭議的人物言行、或是影片的拍攝倫理等問題,都有許多可深入思辨的空間,但在此想特別指出的是,無論是否為製作人與導演的本意,《虎王》依然為觀眾展示了一個動物展演的「後台」場景——那個後台並非指這些老虎被困養、不當繁殖、買賣、謀殺的真實場面,事實上,這些有關動物繁殖、買賣的黑暗面,全都沒有直接拍出來。大貓救援站的圈養環境和大溫塢(是否有)的差別,影片中也幾乎隻字未提。只有在最後一集中,提到異國喬入獄後,因心生不忿而將其他人進行大貓交易的證據交給了動保團體「善待動物組織」 (PETA)。
例如南卡羅來納州T.I.G.E.R.S的安提爾博士(Bhagavan DOC Antel),就被指出會將大到已經不能一起玩的老虎寶寶放入毒氣室,再將其焚化(但片尾字幕亦僅指出他未曾回應此項指控)。喜劇演員喬爾.麥克哈爾(Joel McHale)主持的劇後秀《虎王與我》中,導演艾瑞克.古德(Erik Goode)則以異國喬曾經如何在一位老太太將心愛的老馬託付給他之後,將其一槍斃命再拿去餵老虎的故事,做為此人長期以來「對動物做了很多不對的事」的例證。但這個影集結束後的補述與控訴,相較整部劇集難以言喻的張力,反倒更顯得蒼白無力。
因此,所謂的「後台」,不是動物園閉園之後,那些觀眾看不見的休息區場景,而是這部片透過以異國喬為首的私人動物園、以及以卡羅.巴斯金為代表的動物救援單位角力的過程,帶出了動物園真正的「後台」,正是由人與人之間的慾望、鬥爭、金錢、權力交織而成。
如果曾看過揚.蒙浩特(Jan Mohnhaupt)《分裂的動物們》這本描述冷戰期間東西柏林動物園競爭的作品,相信對於動物園在經營時的各種「實際」考量不會太陌生,例如西柏林動物園園長克勒斯(Heinz-Georg Klös)在上任前發現長頸鹿莉克得了肺結核,但他並沒有告訴前任園長卡塔莉娜,因為他希望莉克能死在自己接任園長之前;至於被各國動物園視為票房保證的大貓熊姬姬,他放棄合作的理由同樣是:「萬一這畜牲剛好在我這裡翹辮子,大家又會說牠是死在我克勒斯的西柏林動物園裡。」
換言之,動物園中所有動物的展示與交換、買賣,都與複雜的人事鬥爭、票房考量、名望與權力息息相關,動物在其中不過是貨幣單位與商品。
如果說《分裂的動物們》展現了「官方鬥爭版」的動物園角力,《虎王》裡那些醜陋的、檯面下看不見的黑箱交易,說穿了就是美國的「庶民版」。(當然,對於曾一度跑去參選總統和州長的異國喬來說,應該很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動物園能成為某種官方版本吧。)但在這部看似充斥了各種不可靠陳述的影集中,異國喬倒是說過一句相當誠實的話,他如此形容老虎之於動物園的意義:「長到一個程度,牠們就只是帳單。」當搖錢樹變為帳單,牠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權利——雖然這個權利早在牠們出生之前就已經被剝奪了。
最驚悚之處,是觀眾真正的快樂
但是異國喬和安提爾博士這些人所經營的私人動物園之所以能夠壯大,關鍵正在於掌握了遊客想和動物互動的心理。這類動物園的門票多半所費不貲,但遊客仍趨之若鶩,就在於園區以和小老虎拍照、互動作為號召,異國喬並理直氣壯地認為這是一種「生命教育」:當遊客愛上手中的小老虎,他們就會開始關心原棲地老虎的命運。
事實上,不少結合觀光並打著「野生動物保育」訴求的景點,都常用這種說法來合理化營利行為,例如俗稱老虎寺的泰國北碧府帕朗塔布寺(Wat Pa Luang Ta Bua)最初確實收容了母親遭到盜獵的小老虎,但小老虎的魅力太大,事情遂慢慢歪斜,寺方開始買賣、繁殖,並開放遊客「遛」老虎、自拍、用奶瓶餵小老虎等,最終被揭發虐待和非法買賣野生動物遭到關閉。但救援出的一百多隻老虎,政府亦無足夠的空間和環境安置,三年後再追蹤,死亡已達半數以上。
而《虎王》這部片讓我感到最驚悚之處,並非卡羅到底有沒有謀殺她的前夫、安提爾那宛如新興宗教邏輯的老虎組織、或是異國喬等人虐待動物的嫌疑,反倒是那些在動物園門口受訪,或是圍繞著小老虎拍照的觀眾。
因為他們的臉上散發的,是真正的快樂。他們是真心喜愛這樣的體驗,並且為此感受到單純的愉悅。
不過,我並非意在指責那些花錢買門票(甚至可能還買了小老虎回家)的遊客都是共犯云云,我想討論的是,我們有沒有可能,珍惜這種會為了看到動物而覺得快樂的情感,但是將它轉移到其他更有建設性、真正能幫助動物的地方?否則,他們如果知道那隻靠在自己臉頰上,連眼睛都還沒睜開的小老虎,可能幾個月後進了毒氣室;站在自己背後拍照的長頸鹿,其實早就已經在園區內意外身亡……他們心中會做何感想?當他們再次看到自己和動物的合照時,還可以感受當初那純粹的、不知情的快樂嗎?
不在場的可能?重省愛與互動的意義
但是,我們該如何轉化這種總是想要和動物「互動」,卻對動物帶來傷害的集體情感呢?這不是用大道理道貌岸然地宣布「愛牠就不要靠近牠」可以解決的事。如果喊口號有用,這個世界還需要社會運動嗎?動物園也不是一種可以宣布照顧得很爛就原地解散的單位,園內的動物若未能得到妥善安置,下場可能更悲慘。
因此,我們該思考的或許是,在不新增任何不必要的進口動物圈養之前提下,世界各地的動物園,如何改善既有動物的處境,讓其得以終老。而泰國少女史帕特所示範的,名符其實的「對牛彈琴」,或許正是其中一種轉型互動的可能——也就是將互動的思維改變為,如何讓困養的動物覺得快樂一點,而不是動物來讓「我」覺得快樂。
另一方面,各國動物園因應疫情出現的「遠距直播」,或許在日後解封後,亦可考慮成為某種常態,動物園應投注更多資源在培訓好的志工與照護員,並透過限制遊客人數來減少園中動物的身心壓力。直播同樣可以向民眾收費,目前部分動物園如英國愛丁堡動物園,就已透過開放直播的方式鼓勵民眾捐款。
在半被迫邁向遠距的時代,雖然不少學者憂心忡忡地認為人際疏離將成為未來社會的重要課題,但這場災難也帶來一個契機,逼迫我們去適應和承認任何事情都可以有彈性處理的方式,人和動物的互動亦然。人一定要親眼、「在場」看到動物才能學會愛動物嗎?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這註定是一個很多時候我們無法「在場」的年代,但我們的「退場」,說不定才能換來更多動物,真正的在場。